孟威村的雨季(十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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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多数旅行者只在孟威村住两三天,对他们来说,很难察觉出雨季给村庄带来的变化。而我已经住了半个月,也就有了点发言权。

变化最大的,非村落与南乌江主航道之间的那座孤岛莫属。刚来时岛屿看起来还很大,虽然没有精确测量,但从我的房间望过去,那岛特别显眼,上面有树,树下有草,枝繁叶茂,视线扫过时总要在岛上停一停。可半个月后再看,已经缩水到可以视而不见的地步了,树也矮了,草也少了,其实树一公分都没矮,草也一颗都没死掉,只是作为参照物的水平面一直在升高,这样一天天涨下去,早晚有一天那岛会完全消失。

雨势也在一天天增大。每一天都像跟前一天较劲,都要赢。最初每天只下一两场,要么白天下,要么晚上下,后来简直不分早晚,想下就下,而且雨量愈发充沛。大雨落在村子里,有的直接注入蓄水池,留着旱季时使用;有的从人字形屋顶垂下来,挂成雨帘。落在主路上的大雨淌进排水沟,再横冲直撞地滚进南乌江。有时沟里容不下那么多雨水,又满溢而出,还卷出一些垃圾,这让雨后的路面总显得脏一些。

充沛雨水加高温环境又成了蚊子繁殖的温床。有这样一种说法,吸血的都是母蚊子,吸血的目的是为了汲取养分排卵,雨季形成的河湖沟塘又是主要排卵地,于是蚊子就变本加厉地疯狂吸血。刚来那几天,蚊子的骚扰尚可忍受,晚上出门穿条长裤再喷点花露水,蚊子就会敬而远之。可没过几天,蚊子就迅速繁殖成军团,黄昏时从草叶间汇聚在一起,黑云一样从天而降,一看那阵势,落荒而逃的一定是我了。妈妈金说有个背包客第一天来时就上吐下泻,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,她断定背包客得的是疟疾,后来只在客栈里住了两天连门都没出就回琅勃拉邦看病去了。疟疾也是我最害怕听到的字眼,倒不是担心治不好,只是一旦中招,我也就不得不离开孟威村了。

大雨也影响了村子里所有在建工程的施工进度。厄特的房子盖得时断时续,因为刚浇筑的混凝土也怕大雨,不仅成型后硬度不及格,还容易混进杂质。刚认识厄特时他总显得意气风发,说话时喜欢挑着眉毛扬着嘴角,可连续几天的大暴雨,也把他的神采给浇没了,聊天时总是起于一句抱怨,终于一声叹息。

大雨也诱发了一起“偷盗”事件。那天晚上我半夜被雨声惊醒,从没听过如此狂暴密集的雨声,雨点像子弹一样砰砰砰地射到屋顶,连每晚必叫的盖口都被吓得噤了声。半梦半醒之间,我看到窗外有不正常光芒闪烁,说不正常是因为在下雨之夜应该星月无光。我趴在窗口往外望去,看到岸边有人正晃着手电,不一会儿从一艘船里抬出一样东西。我心里一惊,小偷趁着月黑风高出来作案了,可此时手机没有信号没发报警(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,也指望不上警察的帮忙),而我又不敢出门阻拦。再次躺在床上,仍旧慌得睡不着。两个互相矛盾的想法同时从心底冒出来,既恨自己没有见义勇为的胆量,又庆幸刚才没冲动,要是人家起了杀心,把我扔河里,那我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。第二天一睁眼我就把这件事跟阿仔说了,他却淡定地笑着说:“一定是捕鱼后忘了卸马达,也没想到半夜雨能下那么大。马达不能泡的,一泡就打不着火了,这是常有的事。”

大雨倒是对孟威人的影响不大,该捕鱼的捕鱼,该耕田的耕田,生活节奏依旧有条不紊。那艘每日往返于孟威村和廊多镇之间的渡船,也并未因大雨而有一天缺席。

河岸与小岛最近两点间大约相距五六十米,相当于一条标准泳道的长度。没事时会去游几个来回。第一次上岛就差点被一股腥臭气味扑倒。草丛间到处能看到翻着白肚皮的死鱼,臭味就是它们的尸体被阳光暴晒后散发出来的,四周还飞着一群逐臭而来的苍蝇。岛上植被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泥沙,再被草木根系固定,草头都很硬,双脚踩在上面总是一扎一扎地疼。

一天下午,我又一个人去游泳。刚下水雨点就零零星星地飘下来,等在小岛登陆后,雨已经大得让我睁不开眼,只好等雨停后再折返。好在大雨也把那阴魂不散的腥臭味道给盖住了,湿润的空气闻起来似乎还有一点清爽。我只穿着一条短裤,刚开始被淋透时还觉得特别痛快,可连着被淋两个小时就只剩下抱肩缩身的冷了,躲到树下都不管用,到后来,浑身上下没有一寸皮肤不是凉的。

将近黄昏时,天上那个漏雨的大洞才渐渐收了口。我朝对岸望去,一个人都没有,下大雨谁不在家里待着啊,尤其又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。

我决定马上往回游去,可刚游出十几米就感到水流速度比往常快了很多,山里的雨,村子里的雨,河上的雨,汇聚成一股股激流,看来刚才的大雨已经把南乌江喂饱了。为了抵消流速的冲击,我加快了摆臂的频率,可还是被往下游冲出了四五米。本来选择的登陆点是能最快上岸的地方,偏离航道后,对面的岸却看不到了。

我一下就慌了。大脑马上指挥四肢做出拼命蹬腿划水的动作,这样一来,正常的游泳节奏也被打乱,简直欲速则不达。我也不敢往回游,怕转身时被水流一冲,更摸不准方向了。随后很多想法一股脑轰过来——脚被水草缠住怎么办——水温那么冷,会不会抽筋——怎么好像原地不动……越想脑子越乱,这时候头一沉,一口气没憋住,咕噜噜呛进一口江水。那一瞬间,所有想法都化成了一个字——死。

我失去了思考能力,唯一能做的,就是机械地摆动四肢,体力也一点点离我而去。突然肌肉一紧,原本横在水面上的身体,开始慢慢垂下去……

往往转机就藏在危机之中,就在头顶刚被水面没过,一只脚却突然碰到了水底的石块,我借势一蹬,脑袋就又重新探出水面,我赶忙吐出嘴里的水,又吸了半口气,身体也跟着向前推进了半米左右。当我的脚再次触底时,这次我没有蹦起来,而是试着把另一只脚也踩到底,双脚一生根,我就不慌了,随后一步步从河底走到岸边。

一上岸,整个人马上瘫倒在地,浑身哪儿都动不了,除了心脏在飞快地跳,刚才那几分钟像把这一生的力气用光了。随后我又苦笑起来,那么浅的水肯定淹不死人,刚才是被自己的慌张乱了手脚。可那种绝望感又无比真实,一想起来心脏又开始狂跳不止。想起《内心丰富的一生》中的一句话:“世界上最大的骚乱来自于我们内心。”正所谓世上本无鬼,人都是被自己心里的鬼吓死的。

起初我把《内心丰富的一生》当成催眠的鸡汤来读,里面的道理无非是劝人向善、吃素、做好人。可还是有些字句让我开始思考,脑子里转了几个圈之后恍然大悟:“哎,这不就是在说我嘛!”

其中一节的开头这样写道:“当我们独处时,每个人都能获得独立思考的空间。可是当人和人聚在一起,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,烦恼就会增多,你就会被别人的眼泪和痛苦影响。如果我们能习惯独处,那这个世界似乎还是个可以忍受的地方。”这段话说明了独处的重要,出家人的修行也是一种独处。我到孟威村的原因就是希望找到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,而雨季的大雨又为我打造了第二重屏障,简直把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了,让我的全部精力几乎只用于关注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。不过我并不同意这段话的后半句,人与人聚在一起时,除了有眼泪和痛苦,还有快乐和满足。只突出负面来证明自己观点,实在有点以偏概全。

“幸福感来自于两个方面,主要来自内心,次要来自肉体。但人们往往更关注肉体而忽略内心。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。获取内心财富的途径有两条,一是学会慷慨,二是解放内心,不做违心之事。”所谓慷慨,我理解就是一种不计利弊得失地帮助别人,其实帮助别人就是在帮助自己;这次旅行之后我可能就要暂时搁置环游世界的梦想,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了,可这是内心最想做的事情吗?当然不是!如果我违背内心而活,即使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,但这一生会幸福快乐吗?当然不会!想到这些,即使我仍身处一个逼仄狭小的房间,但脚下却仿佛出现了一条路,眼前出现了一丝光。其实我要找的答案一直都在心里,只是当它被白纸黑字地印成铅字时,心里就多了一份支撑。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村庄里生活,也是经历的第一个雨季。本来这次旅行刚出发时睡眠质量很差,每天都会做许多不连贯的梦,醒来时每个梦都还记得,记得住是因为睡得浅。可就在这个雨季的村庄里,我睡得越来越沉。一天早晨,当我从彻夜酣梦中醒来时,一个信念在我心里愈发清晰地呈现出来:雨季之后,一切都将不同。是的,一切都将不同。一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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